在过去十年里,一大波中产家庭送子女去海外低龄留学,其中位于南半球的澳大利亚是目的地国之一。
图为2016年-2024年在澳洲的国际学生数量,其中Schools指中小学。2017-2019年国际生(小留学生)数量均突破两万。数据来源于澳大利亚联邦教育部官网。
根据澳大利亚联邦教育部的数据显示,2016年,在澳洲的国际中小学留学生人数为18252人,其中中国籍小留学生数量为9674人。在疫情前的2018年,中国小留学生数量达到历史最高值为11763人。
图为2016年-2024年在澳洲的中国学生数量,继三年疫情的“低潮”期后,2024年澳洲低龄留学人数有回暖趋势,人数为5143人。
在澳洲低龄留学是一种怎样的体验?以及近十年前,较早一波去澳洲读初中、高中的中国小留学生如今都怎样了?今天这篇文章,我们邀请到了Jason。Jason于2016年去往澳洲读初中。作为庞大低龄小留学生中的一员,他的经历可以说是时代的缩影。
在澳洲生活的近十年里,他经历过校园霸凌、白人社会的难以融入,以及独属于这个时代的中产断供、消费降级......但经历风浪后,Jason始终乐观、坚毅。在高中最后的几年,幡然醒悟的Jason开始“自卷”,并成功叩开了医学院的大门。
以下是他的自述。
“在南澳私校,我是全年级唯二的中国人”
大家好,我叫Jason。
我出生于云南昆明,一个风景如画、四季如春的城市。我是2016年来到澳洲的,当时只有13岁,处于小升初的年纪。
其实最开始,我爸妈有考虑过美初美高,但是那时正值奥巴马换届,美国社会动荡不安,我爸妈出于安全考量就舍弃了这个选项。
我从小就在打冰球,考虑到加拿大的气候很适合冰球运动,我们一家人本来想申请永居,但是等排到我们家的时候,政策突然改变了,我爹妈就扭头转向了澳洲。
来到澳洲后,我们的目标是墨尔本第一梯队的私立中学。我们一口气申请了好几所在当时很知名的私校(现在可能已经不知名了)。比如墨尔本苏格兰学院、吉朗文法学校、韦斯利学校等,但很遗憾的是,由于我当时AEAS(注:部分顶尖私校需要参加AEAS考试)成绩并不是很理想,我只能去到墨尔本比较一般的私校。
我爸妈的想法是,既然你都跨洋越海跑到这么远读书了,那就要去最好的学校。因为我妈妈有朋友在南澳首都阿德莱德,我们就去了阿德莱德苏格兰学校,这所私校是享有盛誉的名校。
申请澳洲私立中学除了提供小学成绩单、参加AEAS考试外,还要参与学校面试。有意思的是,我记得当时阿德莱德苏格兰学校的招生官还亲自飞到昆明,和我进行了面对面的交流。
收到录取offer后,我妈妈辞掉了国内的工作,成为了一名陪读妈妈。至今我都觉得有些亏欠,因为我妈妈其实是一个女强人,在公司当了很多年的老总,雷厉风行。为了托举子女,她放弃了很多。
我们学校可以选择寄宿也可以选择走读,我当时的走读学费是2.8澳币/年,如果要寄宿要另外缴2万多澳币,现在听说澳洲私校都在涨价。
阿德莱德苏格兰是一所K12一贯制学校。图为学校2024年学费。初中学费为4.4万澳币/年(人民币21万/年),现在高中学费为4.7万澳币/年(人民币22万/年)。寄宿费用为2.5万澳币/年(人民币12万/年)。
我记得刚来的第一年,我们年级大概有110个学生。除了我之外,只有另外一个从中国来的小留学生,但是后面到了八九十年级,不断有中国学生转进来。毕业时,中国小留学生数量已经有十多人。
在澳洲,没有身份的国际生其实是可以申请公立学校的,公立学校的学费比私校便宜1-2万澳币,所以在澳洲有些公立学校国际生数量比私校还要多。
相比于国内,澳洲的中学生活要轻松不少。我们每天下午三点半就放学了。放学后,我会参加学校的兴趣班,一般以体育运动为主。之后我会回家做作业、看看油管视频、或者打打游戏......中学生活和本地的很多初高中生一样。
但这只是故事的A面,故事的另一面是,在最开始的几年,尚未成年的我,一面想融入班级与同学,一面无时无刻想着逃离这所学校,与这座城市。
在私校6年,我所经历的沉浮
我的中学生活,称不上顺遂。
准确来说,作为一个亚洲学生,我经历过学校的校园霸凌(bully)与孤立,这一度是我人生最晦暗的几年。
在澳洲中学,学生之间通常存在着band,即学生自己的小团体。有些白人同学会欺负比较弱势的同学。
有一个白人同学,我把他称为A。有一次,A让我去欺负另外一个本地同学。因为我从小是一个正义感比较强的人,我看不下去,不仅拒绝了A的要求,反过来还把A修理了一顿,当然我知道暴力并不是好的解决方式。A是团体里面的老大,这件事情过后,接下来的几年,我遭遇了来自A的长期报复。
还有一些细节,可能不足外人道,但是我相信很多小留学生都或多或少经历过,也因此受到过打击。
比如,我周末看了一场电影,里面有句台词,“you are the apple of my eye”,我觉得这是我学到的新短语,我讲给白人同学听,但却遭到他们的嘲笑。类似的时刻,还有很多。我觉得自己随便说一个笑话,他们也要取笑我。很多时候,我表面看起来风平浪静,但内心经历了一场场风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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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九十年级的时候,我从走读改为寄宿,那时我并不顾及住宿费还要多交两万多澳币。其实,我家离学校并不远,我妈每天开车送我上学放学,距离也就十来分钟的车程。
现在回想起来,这一举动是出于讨好心理。因为当时,学校有越来越多的中国同学转进来,这些中国同学很多都是住校。因为不想自己被他们孤立,我也选择了寄宿。但是后来发现,哪怕你住校了,那些讨厌你的人依旧会讨厌你,想要孤立你的人依旧会孤立你。
有时候,我睁开眼睛就在想我要离开这个学校,我要离开阿德莱德,我受不了了,我要回国。在最无助的时候,我只能把所有的怨气撒向我的母亲。
崩溃的我向我母亲吼道,为什么把我送到阿德莱德。我在国内明明很好,有那么好的老师与同学,为什么要来澳洲经历这一切?我妈妈也很崩溃,在异国他乡,她英语不好,不仅要完成自己的陪读课题,还要抚慰正处于叛逆期的儿子。她告诉我,“这就是人生,所有人没有办法在这个世界上一切都风平浪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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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折点发生在十一年级。
这一年,我自己的世界观在逐步形成,确切地来说,我不再那么在意外人的眼光与认同了。而且这一年,我找到了自己的热情与努力的方向,那就是考上医学院。
其实,在十一年级以前,我的成绩并不算出众,成绩单上还有C。到了十一年级,当我意识到高考很重要后,我学习变得非常刻苦。我们高中是自由选课的,在十一年级,当其他同学普遍选5门课时,我是同学里极少数挑战了7门课程的人。为此,我经常复习到晚上十一二点。
申请澳洲大学,学校通常会看你的高中选课。如果你挑战了多门有难度的课程并取得不错的成绩,在申请时是比较有优势的。
澳洲的医科向来是很多学霸想要申请的“神科”专业。我记得我们年级大概有十几个学生申请了医科。所谓“天道酬勤”,最后,曾经身为普娃的我,曾为“纨绔子弟”的我,在申请季打了一场漂亮的翻身仗,成功叩开医学院的大门。而且我是我们那一届,唯二两个申请上医学院的国际生。在收到offer后,我的双手都在颤抖,这是我人生第一次为自己感到骄傲。
回溯起来,在澳洲私校的六年,我由一个内向、沉默寡言的男孩,长成为外向、开朗的少年乃至成年男性,我的母校见证了我的成长与蜕变。虽有过迷惘、坎坷,但我无比感恩我的母校对我的培养。
从BBA到起亚,我所经历的消费降级
人的命运随海浪起伏。
在澳洲的近十年里,我亦经历着命运的残酷与诡谲。疫情、断供、消费降级,命运的巨网,将我们很多人笼罩其中。
来澳洲读私校的中国同学,很多都来自富裕家庭,属于中上产,比如我的中学同学们每个月的零花钱就有四五万,飞机通常坐头等舱。但疫情之下,有些人的命运发生改变。
我曾亲眼见证我的一位澳洲同学,他原本家境富裕,但是疫情来临后,他们家产业受到影响。在家道中落后,这位同学一度在高中结束后,就被迫回到了国内。
包括我们家,我们家最开始计划在澳洲的富人区买房,开的车也要BBA(指奔驰、宝马、奥迪)起步,但是如今我们家住在阿德莱德普通的中产社区,我现在开的是性价比较高的起亚。
过去,我其实是一个对金钱没有什么概念的小孩。在物欲最膨胀的时候,我购买爱马仕的领带、LV的戒指,不知金钱的来之不易,每年的手机都要跟上潮流,购买最高等级的配置。
消费降级后,我想到了各种方法赚钱、省钱。我和我母亲有洁癖,我们住的房子常年干净整洁。母亲结束陪读,回到国内后,我把空下的房子,租给了附近的留学生。我想,如果我还是一个富二代留子,我可能不太能接受与陌生人一起住在自己的房子里。
还有其他的一些琐碎日常。比如,我觉得今天是个好日子,我想吃和牛。过去,我可能会去超市购买品质最上乘的牛肉自己来煎或者去餐厅,但现在我更倾向于在周三的时候去超市购买,因为这一天会打折。还比如,过去我的手机套餐都是月付,但是当知道年付要便宜好几倍时,后知后觉的我马上改为一次性付清。
当你对金钱没有那么敏感的时候,你并不会在意每个月多付了几十刀。但当你开始对金钱变得敏感后,你就会去认真地比较、开始量入为出。还有手机,我由原来的每年更换,改为两年换一次,而且我更在乎实用价值,不再去追求最高的配置。
我想,我的消费方式的改变也不是坏事,它亦是我成长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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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年,澳洲通货膨胀严重,物价还在持续上涨。对很多人,尤其是家境普通的国际生,生活压力是显而易见的。
拿我就读的医科举例,国际生光学费一年就要花费10万澳币,而且医科要读六年。加上租房,吃饭,家底没有千万,普通家庭很难培养一个医学生。
六年毕业还是比较顺遂的情况,如果中途挂科,表现不合格,有些人还要降级重读。每重读一年,相当于一年几十万的学费投入打了水漂。所以对于医学生而言,我们很多人的头顶都像悬挂着一把锋利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压力不仅来自于学业、还有金钱。我听闻有些医学生要常年看心理医生。
在我考上医学后,有中介邀请我做分享。我曾说过,不要因为医生的光环而学医,你选择学医是因为你真的热爱它、痴迷于它,想要救死扶伤,想要帮助他人,否则我并不推荐大家学医。
我不是医学院最天赋异禀的学生,我跟大多数人一样,在成为医学生后吃了很多苦头,每天都经历着挑战与挫败,但好在我的热爱与信念支撑着我。我想象着有一天我也能站在手术台上,挽救一个个生命。但在那之前,我要经历千锤百炼,经历诸多痛苦,在所有的苦中,消费降级之苦不值一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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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我的家人都在中国,我一个人在阿德莱德。从最开始的想要逃离,到如今,我把阿德莱德已经当成自己的家,我的第二个故乡。
我记得有一次飞回澳大利亚时,海关的工作人员对我说,“welcome back”。我去过很多西方国家,但记忆中澳大利亚是唯一一个对我说过,“欢迎你回来”的国家。这让我一个漂泊的异乡人,感受到温暖。
我在海外求学多年,但我的故乡云南始终是我的牵盼,我的家人都在那里。我也无比感激我父母对我的付出,将我送到海外,托举我的医学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