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说吉林城老会馆

昕瞳看历史 2023-02-17 18:42:01

重拾百年前吉林城的生活情景:江畔青石板边,总有操着山东口音的老太太 和小媳妇,拿着溜光的木头棒槌,在石板上不紧不慢地捶打衣裳或是被单;洗完 了,又赶紧挪着一双小脚走回家去。锯木厂里,抬木头的山东大汉总不得闲,抬 一根又是一根,肩头经年累月的已经压出滚圆的肉球,拿手指弹一下,反把手指 弹得生疼……街边巷口,不时飘过的身影,偶然搭讪,一张口,却是来自河北的 “老呔儿”口音,或是从洪洞大槐树那边过来的“老西子味儿”……

在从清初开始的三百余年闯关东大潮里,不知有多少齐鲁晋豫、闽越湘皖之 地的人走进塞外吉林,如若解析清代吉林的人口构成,可说十八省府无地不有。“南甜北咸,东辣西酸”,八方杂处。长期封闭条件下,由于社会生活中地域文化 心理的认同效应,吉林城因之也就有了多处同乡会馆。

康熙十二年(1673),吉林建城。也就在这一年,同时建立,地在东门外关帝庙 内。《永吉县志》记载:关帝庙“院中多古树,门对松花江,境既深幽,势亦雄远……”

当时,吉林城初建,人口尚不多。山西会馆却能与吉林城同步而建,可见这 时来吉的山西人已经不少,并形成一个地域群体。这里的一个重要原因是:明清 交替之际,山西地方一些商人冲破明朝的封堵,往返于关内关外,暗里与努尔哈 赤的后金政权进行贸易,出现了范永斗、王登库、靳良玉、王大宇等八家巨商。清 军入关后,顺治曾在紫禁城便殿设宴,亲自召见八大商家,并赐给服饰,封为“皇 商”,籍属内务府,可享有种种特殊的优惠。范永斗并被命主持贸易事务,“赐产 张家口为世业”。以后,范家除经营河东、长芦盐业外,还垄断了东北乌苏里、绥 芬河地方人参等贵重药材的市场,由此在民间又称其“参商”。其时,很多山西人 就是受此影响走入东北各地,以至凡有市镇处,便有山西人在经商。关东巨富牛 家即是于乾隆末年来到吉林。牛淑章在回忆录《我的爸爸——吉林巨商牛子厚》中记述:“那时在东北地区(包 括吉林在内)从事商业活动的 主要有四帮:‘乐亭帮’,多是 河北省昌黎、滦州、乐亭、抚宁 等县的;‘黄县帮’,多是山东 省人;‘老西子帮’,都是山西 省人,以开钱庄、当铺为多数;‘河南帮’,多经营中药。我家 属于‘老西子帮’。当时很讲 究 帮 派 ,因 同 帮 才 能 互 相 帮助。

山西会馆(1928年摄)

这一处会馆乃是当时在 吉的山西人集资而建,是老吉 林最早的会馆。会馆所在的 关帝庙,应该也是历史记载中 吉林最早的一处关帝庙了。并且规模极是宏壮,有正殿三楹、大雄阁三楹、酒仙 殿三楹、大门三楹、钟鼓楼各一。正殿有御匾两方:一为咸丰九年(1859)赐匾“万 世人极”,一是光绪十四年(1888)御书“神武孔昭”,可知庙貌之隆崇,亦可见会馆 之荣耀!此后二百多年里,一直到清朝灭亡,民国肇建,继而东北沦陷,1934年因 为修建江堤,会馆才改迁于致和门外,不过仍和新建的一座关帝庙在一起。据 《吉林市市区文物志》记载,清代吉林计有七处会馆,独有山西会馆始终和关帝庙 在一起,重要原因是关圣帝君乃出自山西的天下第一等大英雄,是令山西光耀千 古的人杰;更兼清代从开基之后,即不断地对之褒奖加封,成为庙堂之上的“忠义 神武灵佑仁勇威显关圣大帝”,与这样一位忠义武圣兼财神相邻,不仅是寻求护 佑,也自有一份骄傲;对外是一种夸示,对内更能聚结同心。山西人在吉林,有不 少是做银钱放贷生意的,有一首老民谣唱的就是山西人的这种豪阔:“银钱放账 三分利,老西声势气如雷;一二三四五六七,日见银钱向家回……”

嘉庆四年(1799),东门外的南窑坑(今青年路新华书店附近)处,又建起三江 会馆。“三江”者,乃浙江、江苏、江西、安徽之谓,因此实是四省同乡会。浙、苏、皖、 赣四省,地理空间板块上互为依托,文化趋同,经济往来亦甚为紧密,互联互融,在 塞外地方,虽不同省,却也可称之同乡了。当然,这也从另一侧面显示了,四省之 中,哪一省的人在吉都不会太多,否则,就不可能四省共建一个会馆了。

从清初至民国,来吉者当属山东人最多。有研究者曾谑称,在清末鹰瞵虎视 的危机环境下,是闯关东的两千万山东人用锄头保卫了东北山河。今日吉林地方 的许多村庄,是当初来自登州、昌邑、莱阳等地山东人的聚落。他们素有鲁人的耿 直、豪爽与勤劳,荒野里垦地,深山中伐木,大江上放排……大都从事出卖力气的 体力劳动,经商贸易者所占比例不多。吉林的山东会馆亦称旅吉山东同乡会,地 点最初也在南窑坑,后在光绪十八年(1892)时迁移至临江门外西安路。会馆宅门 高悬匾联:“闻昔时,父老常言人近不如土近;看此日,少长咸集他乡即是故乡。”在 这里,馆内人曾捐资建立山神庙,《吉林市市内寺庙概要》介绍:“昔年赴长白山采 取山参者,报多致富者,咸以系为山神默佑,故集资建庙于此,而即以山神名其 庙。”与山东会馆毗邻的还有直隶会馆,但这两处会馆建于何时,今天则已不可考。

另有一处建于宣统元年(1909)的五省同乡会馆,乃由吉林巡抚陈昭常倡建, 是广东、广西、四川、云南、贵州五省联合会馆,地在巴虎门外黑山头东。黑山头 在今桃源路水务集团西侧,从前,在风雨浸渍之下,一段山岩,苍黑如墨,故有黑 山头之名。山头西侧,原有灵仙府,殿堂二层,楼上三间,楼下三间,供奉观音和 胡仙,一直香火不断。清末,东北的边疆危机日益深重,而随之俱来的是救亡图 存的呼声也愈益高涨,当时更伴之以朝廷推行新政,因此有各类人等纷纷涌入东 北。追随陈昭常来吉的韩国均、邓邦述、吴禄贞等,皆一时俊彦。研究者称陈之 幕府“胜流云集”,并不为过。光绪三十三年(1907),时任吉林延吉边务督办的陈 昭常在与日本进行“间岛”交涉时,即以吴禄贞为会办,经多方斗争与斡旋,维护 了“间岛”主权。此一时期,南方一大批有识有志之士来到吉林,或奔走政坛,或 兴办教育,或经商办厂,对吉林的发展做出了不可小觑的贡献。五省会馆实是应 此形势而办。

相邻五省同乡会馆的是奉天会馆,1926年由吉林省代省长王树翰倡办。市 声喧嚣的河南街上,还曾有一处湖广会馆,宣统元年(1909)为吉林知府曹怡卿创 办,会馆规模颇大,因之有“湖广会馆胡同”地名。今天,这七处会馆都已不存,只 在史料里有约略记述,供人想象曾经的烟火气息……

清代,一些颇具规模的城市多有会馆,但会馆性质亦有不同。如北京、天津、 南京等地,除同乡会馆外,尚有试馆和商馆。试馆主要是为本省前来参加科举考 试的试子们服务,供其食宿;试子们远途赴试,人地生疏,在租住客店和一些生活细事上,往往有诸多不适,住居于本省的会馆,毕竟方便许多。商馆则都是一省 旅居商人的商业性会馆,是居住、存货、议事之地,素以行会形式制定行业条规章 程,对内实施同乡同业的行业管理,保证商品的质量标准,不掺杂使假、缺斤少 两、哄抬物价,确保本土商家的信誉;对外调节商务纠纷,维护本土商家利益。同 乡会馆馆内之人多是移民,其基本作用是联络乡谊,使同乡之人聚集有地,互通 声息,扶持乡友,救济困难,保护同乡权益不受侵害,在客居之地助益慈善,弘扬 本域美名。吉林城的七处会馆,都是同乡会馆。

开办会馆,也须到衙门里登记,取得许可。会馆的头领,一般多称“执事”或 “总董”,由大家公推素著威望者担任;另有副董、干事等,也由大家公推选举;一 些重要事项,更要由在会者全体公决。会馆初期建造房屋、庙堂,购买义地所需 之费,多为同乡的自愿捐助。安土重迁的时代里,浓厚的乡土观念之下,在乡时 依赖的是家族亲谊,离乡后依托的就是同乡的乡谊。在远离故乡的城市,一个孤 身羁旅之人走进同乡的会馆,听着亲切的乡音,说起熟悉的乡情,那一刻,心头涌 起的就是回家的感觉……

会馆的房舍,除办公用房、宿舍、议事厅(会议厅)外,还有冥阳寺或地藏王 殿,此外又有存放棺椁的义地。吉林城七处会馆中,以陈昭常倡建的五省同乡会 馆规模最大,计有二十一间房舍;余则五、 七间,十几间不同。三江会馆在清末从南 窑坑搬迁至松江路天主教堂后,其议事厅 最气派。辛亥革命后,追悼熊成基烈士大 会就是在此召开。熊成基牺牲后,遗骸即 由同乡邱蜀门“缝其首,置之棺”,翌日“安 葬于望云山南坡落马湖边”。熊成基牺牲 两周年之际,三江会馆又将烈士灵柩迁至 三江义地。《吉林市市区文物志》记载:民 国元年(1912)七月,用大木船把灵柩运至 陶赖昭,在那里“转乘中东铁路,经南满、 京奉、津浦而归梓于安徽省安庆”。烈士 临难而有大勇,同乡临危而有高义,是为 吉林会馆历史足资传诵的一段英雄故事。

三江会馆纪事碑

诗人沈兆禔在《吉林纪事诗》中曾咏 赞三江会馆:“先正虔熏一瓣香,春秋佳日聚官商。辽东亦有三江水,权把他乡作故乡。”诗后的注释记录了会馆的缘起:“吉 省三江会馆,在东门内,临江面山,风景与第一楼埒。光绪十八年(1892),今黑龙江 提法司秋公桐豫与今伊通直隶州汪公士仁等募捐倡建,为浙江、江西、江苏、安徽, 三江官商聚会之所,春秋两大会议商一切。并有义园义地,以安旅榇。馆祀王阳 明、文信国(文天祥)、范文正(范仲淹)、朱文公(朱熹)诸先正于一龛,从乡望也。”馆 内又有地藏王殿,大殿三间,正殿高悬“幽冥教主”匾额,供奉地藏王菩萨;直隶会馆 也有地藏王殿,可是格局比之三江会馆要大,有正殿五间,悬匾“渡冥救世”。其余 会馆,则建有冥阳寺。无论地藏王殿或冥阳寺,又都在义地之中。此一殿一寺,只 为死者故乡山高水远,一时不得归家安葬,于是暂厝义地,以待日后再埋骨家乡。于是在回乡之前到那地藏王殿(或冥阳寺)里,祭告冥界地府,致以暂厝之意;到得 归葬之期,再来地藏王殿里,领得已在此注籍的“鬼票”,然后启程上路。义地者,即 暂厝灵柩之地。会馆里,义地之用,当是最能彰显互相扶助之乡情的了。因为同乡 之谊,义地收费极低,有的甚至免费,借会馆地产、房产租佃之息维持开支。

这七处会馆的义地,皆建有暂厝棺柩的棚屋,最多者为直隶和山东。直隶会 馆有木板棚四十余间,可寄存棺柩五六百口;山东会馆有板棚五百余间,最多时 停柩两千余口。可知来吉的外省之人,确实以山东为最多。他们又大多是俗称 “跑腿子”的单身者,鳏寡无依,虽经同乡帮助,尸身寄存义地,但很多人可能是永 远也回不去了。义地又都附设义园,义地是为暂寄,义园则是永久安葬。会馆的 一个重要事项,即是安葬客死的同乡,组织护运死者棺柩归籍。每至秋末时节, 会馆都要择期送灵回乡,有时甚至十几辆马车拉着棺柩迤逦而行,灵幡在前引 路,纸扎的童男童女随行,尽管一路都浸着深情,可仍然免不了悲伤。那些因故 不能归家的,便由同乡帮助落葬义园。文史学者李荫棠回忆,1973年,他在西关 粮库工作,那一片儿当年正是山东义地。扩建植物油厂时,从地下挖出很多棺材 板,整片整片的,只是稍稍有些糟朽,都是当年的遗留。夜里加班,还常看到飘飘 悠悠的“鬼火”,忽明忽灭的,人走路带起风,“鬼火”随风跟着人走。

耆老记忆,旧时,每至清明或七月十五盂兰盆节,各会馆所辖的义地,忽然都 在一片清寂里变得人影憧憧。哪一省的义地,传来的就是哪一省的乡音。一些 看着已经糟朽的棺木,明显活着时是单身之人,这时也并不孤寡,必有以前的同 伴儿结伙前来,焚化纸钱,祭以果品,切切地致以同乡之念。

每逢年节之期,会馆里又会立即变得热闹起来,“同籍诸人,长幼咸集”,宴饮 叙旧,酬神演剧。一些会馆都有自己的戏楼,天天演戏;还要拉出自己的秧歌队, 城里城外地巡回演出,给官府和百姓拜年,仿如在故乡一般。

直隶会馆宅门曾有楹联:“燕赵先民存浩气;异地肝胆慰孤魂。”会馆留下了 千千万万异乡人的足迹。只是,多少异乡人曾经视作他乡的地方,如今已经变作 了他们后代的故乡。

现在,曾经的畛域之见不见了;曾经听着奇奇怪怪的各种方言也不见了。吉 林城以无限包容的情怀,接纳了无数跨山越海而来的异乡人。他们也在这一片 山河大地长养了精神,并以一代又一代的艰苦拼搏繁华了这一座城市:曾驰名一 方的“通泰泉”老醋店是由山西人刘宜卿创办;誉满关东的“世一堂”药店是河北 人郭万春与人合办;最早的纺织企业裕华织染厂是山东人许华利所办;百年不衰 老字号“新兴园”的开山者也是山东人;第一个来吉林开同芳照相馆的则是广东 人;而为吉林赢得“京剧第二故乡”之誉的牛子厚,祖上则来自山西……

一切如风,却还有声;一切如光,却又有影。会馆中的人物,虽已逝去,可当 初的创造,却丰富了这座城市的精神,并长宜子孙!

本文选自2021年民生读本,吉林省地方志资源开发立项项目《木城往事》,作者高振环,吉林省地方志编纂委员会版权所有,未经许可严禁通过任何方式转载,违者必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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