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南西
编辑/杜洋
对当下的一座城市来说,“长红”或许是比“网红”更重要的事。
最近几年,成都、淄博、天津、上海,一些老牌或新晋的网红城市因为烧烤、跳水大爷、影视剧一夜爆火。但如何将外界的关注和喜爱,延续更长久的城市活力,各地的城市文旅局都在探索“独门路径”。
一个有意思的观察是,在许多城市背后,都离不开当地生活背景的作家,用文字创作数年如一日地书写、记录城市的呼吸与变迁。
帕慕克说过,我们的一生当中至少要有一次反思,引领我们检视自己置身其中的环境。对于生活在城市当中的作家来说,城市不仅是他们观察的对象,也是文学的落脚点。
当我们翻开一本书,一座城市或者一个村庄,跃然纸上。正如金宇澄、张爱玲、王安忆有他们笔下各自的上海,莫言展现了山东高密乡的魔幻世界,迟子建书写的人间烟火哈尔滨,淄博的青年作家魏思孝讲述“乡村三部曲”……
当作家们记录一座城、一个村变化的细节,与故乡或他乡形成真正意义的连接,文学的书写才可能获得更持久的生命力。
“我不能忍受对置身的环境一无所知”
成都的春天是花的流动盛宴,在植物园、浣花溪、塔子山、望江楼,你可能会偶遇一位年过六旬、身形板正、戴着眼镜的老头,他一边慢走、细看,一边端着相机给花拍照,几乎所有的植物他都叫得出名字。这个看似平平无奇的小老头,是作家阿来。
他爱植物,也爱成都。阿来定居成都快三十年,在生活方式上已是地道的成都人,对这里的一花一草都了然于心。他对此地有着偏爱。不仅是因为舒适的生活节奏,更因此处有意思的人,以及曾经驻足于此的伟大诗人们。
他曾经穿越成都的各大公园、大街小巷,从冬至秋,对着腊梅、玉兰,海棠,梅,桃,杏,李,仔细拍摄,查资料,再加上他自己在成都的生活经验、美学感受,从一朵花对人类的意义,历史起源聊起,再到人类对之的情感、城市与自然的关系,娓娓道来。
这些散文集结成书《草木的理想国:成都物候记》。出书那年,是阿来在成都生活的第20个年头。他自己,也包括很多读者,都通过这一本薄薄的书籍,重新认识并爱上了成都。
成都无疑是可爱的——人们的生活节奏悠闲,城市当中有很多茶馆,城市周边也散落着农家乐,为市民提供无数享乐放松的机会。但阿来想稍微离开一下大多数人都集中注目的物质享受层面的、热爱这座城市的理由,而是通过双眼和心灵,去发现美好。
“我不能忍受自己对置身的环境一无所知。”阿来在《草木的理想国:成都物候记》书中这样写道。在他看来,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就要尽力去了解这个世界。阿来不仅为通过为成都写下植物笔记来了解城市的变与不变,也经由阅读曾经生活在这里的诗人们的作品,来一次次描摹和歌颂他所爱之城。
同样是老牌网红城市的魔都上海,去年因为影视剧《繁花》再次出圈。上海小巷洋房阁楼间艳丽的繁花,十里洋场迷人眼的繁华,一场接一场的流水席,金宇澄通过碎片的、细节的、活色生香的讲述,你方唱罢我登场,将上海的历史、文化以及市民生活一一道来。
上海的独特城市气质,从这本书里淡淡地散发出来。金宇澄在一次接受采访时说,小说开头提到《阿飞正传》,是因为他欣赏这种态度——阿飞不入主流,也在认真观察这个时代,不说教,不端文艺腔,译文腔,有另一种姿态。因此说漫不经心也好,雄心勃勃也好,这种懒洋洋的态度,是另一把钥匙。
虽然金宇澄用的是上海话写作人物对白,《繁花》却可以满足各种读者口味,男男女女,城市历史,八卦花絮……金宇澄在他的繁花宇宙里,制造了与城市有关的人情世态的博物馆。
“我的奢望是,这部书可以为50年乃至500年后的读者,讲一讲我眼里的上海,到那时候,它还是特别的。”金宇澄曾如此说。如今,《繁花》毫无疑问已经成为上海城市文化的标志性符号。
“书的主角就是城市和人”
里尔克有一句话,“从此以后,你爱上这个人。这意味着,你要努力地用你温柔的双手将他的人格的轮廓按照你当时看到的样子描绘出来。”在阿来看来,如果我们真正热爱一个地方,就需要一点一点升华对它的认识。真正从文化上,从最美好的那些地方来把握。因此,他一直不遗余力地向公众讲述成都、杜甫、诗歌的故事,将美的文化,一遍遍传唱下去。
作家迟子建也在用自己的方式爱着哈尔滨这座城市。在过去几十年,她笔耕不辍地写作着东北黑土地以及生活在其上的芸芸众生、悲欢离合,讲述这里的故事。
迟子建二十多年前写就的长篇《伪满洲国》,详尽描写731部队罪证陈列馆;中篇《黄鸡白酒》《晚安玫瑰》以及长篇《白雪乌鸦》《烟火漫卷》,其中的人物故事,也都发生在哈尔滨的地标性建筑,比如中央大街,中华巴洛克历史文化街区等地点。
去年,哈尔滨成为网红城市,全国的游客蜂拥而至。有段时间,迟子建每天下班路过中央大街,常被堵在路上,但毫无怨言,“这是一种美好的拥堵”。看着如织的游人,她感觉城市在发光。也因为网络流量,她的作品再次被人们看到——《额尔古纳河右岸》经过董宇辉推荐,累计印量从60万册达到500万册销量。
“我到哈尔滨生活已经30年了……从这座城市中我了解到它的历史、文化、风俗,对它的感情不断升温,就有了表达的欲望。”几年前,迟子建在谈到写作哈尔滨普通人的故事《烟火漫卷》时如此说。这本书的主角就是哈尔滨。“无论寒暑,伴哈尔滨这座城入眠的,不是月亮,而是凡尘中唱着夜曲的生灵。”
也是在去年,同样在北方,因为烧烤而一炮而红的淄博,生活着一位低调而有趣的青年作家魏思孝。近三年来,魏思孝陆续推出了《余事勿取》《都是人民群众》《王能好》三部乡村题材小说,集中勾勒出鲁中地区辛留村的农民群像和风物人情,奏出了北方农村的现实回响。
成为网红城市之前,淄博并不是一个吸引人的旅行目的地,因此,淄博上热搜之后,魏思孝明显觉得自己生活的这座城市变得拥挤了。外地游客一起涌入牧羊村烧烤店、八大局菜市场成。他也是刷视频看到,街边的烧烤桌前,人们对着手机自拍微笑,拿着锅饼、牛奶棒、肉串,一啃一个香。
魏思孝如今虽然生活在淄博市区,但他基本每周都要回一趟老家农村,因为始终觉得在村里‘更为开阔,屋低、天高,能看到更多的风貌’。老家就是他的写作素材,村民,或多或少都曾被他写入小说里,而且现实人物的发展、变化,也会牵动他小说中人物的生活轨迹。
《都是人民群众》里的两位女性角色,就是村里他母亲的朋友,熟悉得会平时一起坐在天井里剥玉米粒。第一次写她们是五六年前,今年他刚写完的长篇里,这俩人又出现了,只是又了新的生活方向,比如,丧偶、去南京带孩子、身体每况愈下却努力活着。”
一本书,一座城
作家与城市之间,存在着万般的联系,每座城市有独属于自身的特色,这些特色或在建筑、在人文,又或在历史上有所呈现。·最近,一座城“一本书一座城”系列活动专访了一批作家,他们讲述城市故事和自己的内心独白。
在“一本书一座城”系列活动专访中,安徽作家陈先发说:“他与合肥的关系事实上也是他与自己大半个生命的一种对话关系。”,而他关于城市的感悟,都记录在了《黑池坝笔记》中。辽宁作家张瑞在《铁西那些路》中讲述了沈阳重型机器厂的故事,他认为作为一位本土作家,他应该把他知道的铁西故事告诉读者们。
阿来则在专访活动中,再讲到杜甫和成都的故事。公元759的寒冬,杜甫来到成都。在北方,他刚经历安史之乱,写作的是《三吏三别》那样的残酷和疾苦。而来到成都之后,他的诗歌中开始出现自然的优美,一扫阴霾。
在成都生活不到六年的时间里,杜甫不仅个人才华达到顶峰,也通过自己的书写,为成都定下接下来几千年的文化调子。杜甫此间所写作的240首和成都有关的诗歌,清晰描写了这里的江与洲,鱼与鸟,竹与树、船与月、顽童与野老……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在成都的生活虽然困苦,杜甫却乐在其中,种菜养花、与农民交往,开始细致入微地观察周围的环境,被自然所治愈。他感受着春雨带来的纯粹喜悦。
“杜甫写《春夜喜雨》是在成都,今天谁还会对成都的雨产生这样的感受?我们希望能恢复这样的感受。”阿来在采访中如此说。
如今,读这样的一首诗,能让城市中汲汲营营的人们在生活忙碌的间隙,短暂地得以喘息,靠近“在大地上诗意栖居”的理想状态。
很多作家在离开自己的家乡后,开始写作故乡的故事。迟子建出生在大兴安岭地区漠河市北极村,17岁之前没离开过老家。此后在外几十年,她始终在写和故乡有关的故事,她认为,作家拥有故乡是美好的,因为相当于有了一个永远不会破灭的梦,“会跟我一起伴着文学之路这样走下去”。
只有跟文字、文学联系起来,一个地方的文化生命才会真正产生。哪怕只是一个小村落,经由文学作品,都可能成为中国乃至世界文学版图的重要地标。
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莫言出生在山东省高密县大栏乡平安村里,一直长到二十岁才离开。他曾经在《故乡往事》自述中写道,故乡是他创作的源泉,也是动力。“故乡留给我的印象,是我小说的魂魄。故乡的土地与河流、庄稼与树木、飞禽与走兽、神话与传说、妖魔与鬼怪、恩人与仇人,都是我小说中的内容。”
从河南走出的刘震云,虽然如今在北京定居,但说到对于故乡新乡延津的感受,“从未感觉离开过故乡”,他对故乡充满了骄傲。他说,自己的书被翻译成了二十多种文字,外国人总说他是中国最幽默的人,但关键是老外没有来中国、没去过自己的村里。“我是村里最不幽默的,河南人的幽默是天生的,对于这一点我非常骄傲。”
就如曾经拍摄过文学纪录片的导演张同道所说,在作家的家乡,文学疯长。不论是在他乡还是故乡,城市还是村落,每位作家都背负着自己的山川湖海、厨房与爱,他们将自己对于一个地方的记忆与独白写下来,成为历久弥新的文学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