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阴冷厂督身边吃香喝辣》作者:秀木成林

冰悦谈小说 2024-04-18 05:50:08

《我在阴冷厂督身边吃香喝辣》

作者:秀木成林

简介:

在最开始,沈星做梦也没想到会和个阉党纠缠半辈子。

那天兵临城下,她问裴玄素: 如果可以重来一回,你有什么心愿?

她说: 再来一回的话,她不想当太后了,她原来只是永巷那个刀子匠的女儿,就好好当个宫女,苟到二十五岁出宫好了。

你呢?

许久,这个阴冷半生的男人惨笑一声: 如果再有下辈子,你就让你那刀子匠亲爹手下留情罢了。

哦,原来是拯救他的某位置啊!

……

谁知一语成谶。

沈星回到她蹦蹦跳跳的十六岁,在那个昏暗潮湿的小房子里,鲜血淋漓全身被打得没一块好肉的被死死绑在长凳上的裴玄素。

鲜血顺着他的额头淌下去,外面她老爹磨刀的声音。

沈星摸摸下巴,她突然get到了个新方法,或许她可以尝试一下抱个大腿的?

……

精彩节选:

晚来风急,一夜大雨滂沱,天明滴答的雨线稀落打在檐下的水洼里。

今天是阴天,乌云在灰蒙天空盘旋弥散,高高的宫墙染上大片大片的潮润,秋风掠过,高冷,威肃,像一道道围城,朱红灰黑,不可逾越。

一大早,沈星就被小内宦拍门喊起来了,她匆匆梳洗,换上今年新发下来的秋装。

十六岁的沈星,像窗台拔起的新葱芽儿一般,面庞白皙婴儿肥,眉乌眼亮又清澈,屋角簇新方奁上那方半旧的小铜镜,倒映着一张蓬勃又稚嫩的小少女脸颊。

小内宦是含章殿的。

含章殿位于两仪宫中朝,是帝皇起居小议政务的宫殿,位于连绵巍峨宫城的最中轴。

沈星家则在永巷,距离光顺门和莲花海不远的地方,一间一间低矮的灰黑瓦房,住的都是中低层的宫籍寺人,邻居见到身穿鲜亮内侍服饰腰悬含章宫腰牌的宦官,噤若寒蝉,闭门或快步走了。

灰长的小巷清清静静。

小宦官和沈星并肩沿着小巷往东南方向去了,一开始,两人还寒暄说笑,等渐渐接近中朝,进了客省前的朱雀门之后,两人就不约而同噤声,一句都没说了。

宫墙朱红纁然,无半丝似永巷尽头偏隘宫籍下人居住地般的褪色半旧,大块大块的汉白玉堆砌的宫道阔大整洁,赤色的宫墙巍峨肃穆,一排排白底黑面铠甲的龙武卫,刀柄泛着冰冷的锐光。

再往里走,守卫御前的就是青绿锦绣飞鱼服手持绣春刀的神策卫禁军。

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高高的在上含章宫红墙金瓦,天家气象庄严雄浑,掌控着这天底下的所有生杀大权。

但皇帝今日召见沈星,是安抚施恩的。

小宦官往台基上通报,很快有一个身穿海蓝品阶宦官服饰的大太监下了台阶,引着沈星往上去。

沈星沿着含章殿宽达一丈的阔大檐廊,一脚踩在殿门前金砖上,便觉禁军冰冷审视的目光在她身上扫过。

眼前这偌大的宫殿,熟悉又陌生啊,沈星按规矩半垂首,抬脚朱红色的殿门,入目就是陌生大片大片绘着九龙戏珠的猩红长绒地毯,鎏金大香鼎青烟袅袅,馥郁醇厚的龙涎香息。

这种似曾相识的香味,让她一下子闪过某个人的脸。

沈星定了定神。

她眼珠子微动,见墙角宫侍伫立无声,顶端蟠龙藻井倒映朦胧的金光,中殿有些暗,两边配殿暖阁灯火通明,这辈子她很清楚自己正站在中殿的门槛后,甚至隐约听见西配殿的石青垂帘后的喁喁低语。

这是她上辈子惶仓未曾注意的,那时手心紧张尽是汗。

她侧耳,西配殿人挺多的,偶有一两道熟悉的声音,应当同心协力绊倒神熙女帝辅今上登基的心腹和宗室都在里面了。

皇帝召见沈星,他们便退到西配殿去,毕竟她家就剩几个人,没有这么多人给陪见的资格。

帘后那一倾暖光泻入沈星的眼睑,沈星也没望过去,蓝袍大太监无声拐弯东配殿,沈星就转身跟进去了。

转过石青色的垂帷,东配殿灯火通明,皇帝五旬左右,方面阔口,高壮微胖,身着朱红色的团龙龙袍,正侧身撑膝大刀阔马坐在窗畔的罗汉榻上,两鬓染霜,神情威肃。

他面前的左边下手站着一个着黑色劲装的少年郎,十六七岁的年纪,像夏柳一样抽条的身姿柔韧刚劲。

他一见沈星,那双眼睛就弯了弯。

黑衣少年再往下一些,站着一对青年夫妇,男的身着浅杏云海纹亲王袍,女的广袖披帛,两人身后站了个八九岁的男孩,正微笑看着她。

这是沈星的大姐、大姐夫。

黑衣少年则是沈星的大侄子。

都是亲的。

皇帝招手,让沈星上前,沈星像上辈子一样,垂着眼扣手上前跪见,被扶起,她屏住呼吸,感觉皇帝的目光细细端详她。

半晌,皇帝感叹道:“是个好孩子,好些年不见,都这么大了。”

皇帝目光随即在她身上移开,又看黑衣少年沈景昌,勉励了几句,让他好好干。

沈星安静听着,她有些恍惚盯着皇帝龙袍下摆的江崖海水纹,一道道,一圈圈,最后听见了和上辈子一模一样的那句:“徐家是开国功勋,你们放心,待到诸事平息,便是徐家复爵之日。”

沈星看见沈景昌和大姐徐妙仪一下子露出激动的喜色,连姐夫也面露笑意。

一家人急忙俯身,叩谢圣恩。

……

秋雨微微,下午时已停了,西风一徐接着一徐,袭体轻凉

回到永巷尽头的三禾巷的时候,沈爹已经背着工具箱从蚕室下工回来了。

沈爹本来也应该去的,但由于他一大早上工了,蚕室是个特殊的地方,历来不面圣的,于是就没去。

回到了家,沈景昌兴高采烈地告诉了他四爷爷这个消息,沈爹一下子笑得牙豁子都出来了。

回到西侧房间,沈景昌说是要收拾点东西,但其实是想和小姑姑说几句私房话,说是姑侄,但两人只相差一岁,从小一起长大的。

沈景昌紧紧抱了沈星一把,把脸埋进沈星的肩膀,男儿有泪不轻弹,把几点湿润埋进沈星的肩窝,少年小声说:“小姑姑,我真的好开心啊!”

沈星其实有很多话想问他,但暗阁仅听帝皇密谕,铁规只言星语也不能往外透的,沈景昌回来收拾点东西,也有同伴陪着一起回来。

一会功夫,同伴在外面敲了敲窗台:“阿景,点卯的时辰快赶不上。”

沈景昌赶紧抬头,抹了抹眼睛,他笑着:“小姑姑,下回我给你带外头的好玩的。”

孩子气挥挥手,沈景昌和徐妙仪楚淳风沈爹也说了声,匆匆就走了。

沈星急忙追到窗前,夏柳般抽条的矫健少年一跃上墙,两道黑色的身影便看不见了。

怔怔看了好一会儿,直到听见徐妙仪柔声喊“三娘”,她才转过头来。

大姐夫楚淳风送妻子和沈星姑侄回来,夫妻刚才一直站在门槛外含笑看着。

这院子很小很小,房屋低矮,沈星回头看过来时,小少女青葱白皙,一双大眼睛像是被春水洗涤过的星星,润泽闪亮,

一身墨绿色的棉布宫女装,衣服臃肿,屋里也暗,但她站在里面,像三月草长莺飞,眼里有星光,乖巧又无忧无虑的小女孩。

徐妙仪又爱又怜,她进屋,搂着小妹妹回床沿坐下,摩挲她发顶半晌,柔声:“我们三娘真是个好孩子,以后复了爵,我们风风光光出嫁。”

她感受到,大姐疼惜地亲了她额头一下,就像小时候一样。

沈星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她抿唇半晌,“……以后的事,怎么样还两说。”

大姐夫楚淳风也跟着进了屋,他闻言笑了下,温声耐心安抚:“三娘只管放心,如今有姐夫在,只要姐夫活着一日,便会照拂你们一日。”

徐妙仪闻言,侧头看他,一双妙目和楚淳风对视,彼此对对方微笑了一下。

两人青梅竹马,感情深厚。

夜阑风雨静,梦境如春江水潮,带着那人独有的张扬热烈色彩,红绸如风,翻转铺陈开了来。

那是她的生辰,他突然说要带她出宫走一走,她很久没有出宫了,就同意了。

结果才出宫,她就后悔了。

她的鞋尖没有踩到坊市青砖地面哪怕半寸,四匹马拉的华丽大马车上,那是她的车架,有她布置的美人觚和丹青瓶,清幽典雅,也有他浓烈张扬的用物摆置。

一尺宽的罗汉榻上,檀木榻几已经跌落在地板,青花茶盏在厚厚的香色喜鹊登枝猩猩绒地毯上濡湿一片,她被困锁在那方不大的罗汉榻和那人的怀中,他身上的馥郁的龙脑百合香在这个时候是最馥郁清晰的,侵入她的心肺笼罩整个人。

她生气拍打他,呜咽挣扎过,不肯在车上,可是他素来强硬,想就来得又急又猛。

自从两人在太初宫真正弄过一次之后。

那事儿就经常发生,他每次都这样,弄得她蜷缩承受不住。

华丽温暖如春的车厢,辘辘车轮滚动和马蹄踢踏的声音,他的手有一种异常韵律的美感,修长、苍白,骨节分明,又具有力量感,一下扯开她直领系带,柔软丝绸的两条长绦和金红色的妆花缎衣领顷刻无声滑落,露出大片大片润腻洁白的肌肤。

在那个不大檀木罗汉榻的缂丝幛褥上,她死死抓住他的肩,两人衣襟凌乱,他和她推扯过,最后探手取过皮裤玉.势,很快罗汉榻上所有东西都凌乱成一团。

她紧咬银牙,又蹙眉,被困锁在那昏暗马车上一方进退不能。

最后她没有去坊市,那辆低调华丽的马车转往太师府,他的府邸,大门门槛卸下,马车长驱而入。

他用披风裹了她,连脸一起,只一头长如乌瀑的青丝泻下,露在外面。

所有人低头垂目,他横抱着她,直接下车登台阶进了正院大门。

……

画面突地翻转,变成滚滚硝烟。

城下的大军在集结,雾蒙蒙的天,太阳变成了乌黄色,隐天蔽日,旌旗铺天盖地。

滚滚烟尘之中,不知是谁喊道:“裴玄素终于败了,大快人心!”

那是憋了三年的一口气,绷紧心弦噩梦一般的三年,最终熬了过来,他们终于展开最后胜利的攻城一战。

“对!没错,裴玄素权倾朝野,把控内外,弑帝操控皇位承继,秽.乱宫廷、媾.辱太后,辱先帝遗体,掘毁太祖山陵,着实罪无可恕!”

“阉党!宦竖!不得好死——”

这声大喊,如同开闸一般,骂声如同洪水一般席卷群情汹涌。

裴玄素,西提辖司督主、司礼监掌印,受封太师、太保,授骠骑大将军衔,敕封超品齐国公。

一代权宦,权势熏天,赐半副天子銮驾,号九千岁。

种种行径,让人发指,最后的天下勤王之师,直指关中。经过三年的艰苦奋战,才终于获得胜利。

难怪群情汹涌。

几乎所有人都大松了一口气,继而激动亢奋之心情难以自抑。

“连懿太后也当一并拿下,论罪幽禁!”

“没错,正该如此——”

纷纷如潮的声浪之中,站在滚滚硝烟最前方的,还有一个身穿衮衣的小少年和一个身着粉红色宫裙的女子。

大将军蒋无涯帅旗下,咴咴军马的阵前,这两人立在车驾的前方,仰头望着城头赤红大旗的方向,面色晦涩难辨。

……

沈星伫立在高高城楼的箭塔上,她这个位置,能清晰望见围城敌军阵前的一点金黄色和粉色。

她沉默望着那点金黄色。

她自问费尽心力,保护她的外甥,为此不惜和裴玄素讲条件谈感情,竭力一再周旋。

可惜最后他背叛了她。

仓急的马蹄声,小少年一身黑色劲装,被人带着骑在快马之上,冲进滚滚的春水中。

小少年最后回头,嘶声大喊:“姨母!我父皇是被姓裴毒杀的!他虎视眈眈将我废黜,你助纣为虐——”

她那刻的愤怒,直冲天灵盖。

不过这些都是早前的事了,沈星静静看了一会,心里只觉惆怅。

她转身身来,看着前面一袭艳红衣衮猎猎的颀长背影。

裴玄素向来张扬,一身赤红的麒麟袍,身畔同色缂丝绣金薄斗篷。

风凛冽,他衣袂翻飞,猎猎而动。

裴玄素无声站了很久,他不过垂眸静静看了兵临城下的大军片刻,却抬目,那双艳丽的丹凤目远眺前方,久久不动。

他对死亡毫无动容,只是此时此刻,远眺面庞和眼底却有一种沈星看不懂的出神。

沈星从来没见过这样的裴玄素。

他这人,素来是凌厉的、残酷的,雷厉风行,让人闻风丧胆的。

自从两人行过那事之后,沈星就没有真正好声气和他说过话。

但此时此刻,她轻声说:“裴玄素,如果可以重来一次,你有什么心愿?”

她转过视线,再漫山遍野的硝烟中,望向天际尽头的平静,她有些哽咽:“如果再来一回的话,我不想当太后了。我原来只是永巷那个刀子匠的女儿,如果能好好当个宫女,二十五岁出宫,就好了。”

“你呢?”

沈星原来以为裴玄素不会回答,因为他半晌没说话。

须臾,他冷哼一声。

转身,裴玄素敛目,他勾唇笑了下,他容貌艳美得摄人,但这一下扯唇毫无笑意,“如果再有下辈子,你就让你那刀子匠亲爹手下留情罢。”

声音有些哑,却依然华丽。

他淡淡话罢,倏地一敛唇角,蓦地转身,猎猎的罡风身后呼啸而至,涌动他大红色色泽的斗篷,簇拥他周身,他一把扯下头顶的金丝善翼冠,扔在地上,淡淡冷声:“取我战甲来!”

这个高傲的男人,即便如此境地,他都依然毫无惧意。

声音冷厉如昔,步履铿锵有力。

他话罢,目光转到沈星的脸上,在她那张云鬓花颜脸庞上定了片刻。

沈星知道要开战了,她呼吸急促起来,她刚想问:“那我呢?”

能给她找一副甲胄吗?

裴玄素已经收回视线,冷声吩咐:“冯维,带她去换衣服,城破之后,送她离开。”

这是两人说的最后一句话。

沈星没来得说一句话,他蓦地转身,凛风扬起他的绣金盘龙赤色斗篷,红影在风中猎猎翻飞。

箭楼上一下子空了一大半,那个艳红背影眨眼已经消失不见。

接下来,记忆就陷入一片匆急的混乱之中。

纷踏脚步,被连推带拉下了箭楼,来到民居,换上勤王军的军服。

这一场大战持续到了次日天明。

裴玄素麾下大军的凝心力远超蒋无涯的想象,一直鏖战到天明,城门才陆续告破,结束巷战。

胜利的欢呼已经如海潮般此起彼伏了,蒋无涯跨马在城门下,却并无笑意。

不过惨胜罢了,结果在裴玄素的手里的勤王大小名将,几乎数不过来。

蒋无涯把摘下手套扔在地上,皱眉盯着那群已经在讨论朝廷众多空缺该如何补上的人。

他硬声:“突围的败军还没剿完,还不立即安排人去!”

……

画面又一转。

蒋无涯倏地地转过头,纷乱进出的兵马中,他突然盯住不远处的一块。

番号、主将、编制都准备好了,真的没有破绽。

但千军万马中,蒋无涯倏地反手抽出一支羽箭,嗡一声拉弓,激射而出。

这支箭是射向沈星的,沈星的视线越过蒋无涯中军黑甲沓沓浴血的矛尖,可以望见城楼顶端箭楼的位置。

那里凌乱一片,已经平静下来了。

裴玄素想必已经不在了。

沈星大概知道,蒋无涯这是在试探,如果确定什么他就不是射箭了。

她心绪凌乱,遍地血腥冲鼻,她听见身边冯维粗重的呼吸声。

如果不是裴玄素最后的命令,冯维及他身后的一众好手卫兵,已经拔刀杀上去了。

与裴玄素一同赴死。

沈星脸涂得黑黑的,她清晰望见那支离弦的激射而来,她突然抽出一支羽箭,那是她这辈子射的第一支箭,用尽全身力气,射了回去。

……

画面倏地旋转,她的箭被破开两半,蒋无涯百步穿杨,箭射来势不减,激射而至,被冯维倏地抽刀打落。

但那支箭一度逼到她的面前。

箭尖闪烁寒光,直射她的眼睛,下一瞬要穿颅而过。

沈星忽惊醒过来了。

滴滴答答的秋雨,打在瓦檐宫巷,黑夜里,凉风穿过窗牖,半旧床帐被吹得两边翻开飞起。

沈星捂住眼睛,一骨碌坐起来。

良久,她才反应过来。

又在做梦了。

小小的窗子被雨水打湿,顺着窗棂往里溅湿了靛蓝色的帐脚。

沈星披着被子起身,把窗子关上,雨水挡在外面。

屋里没有点灯,借着门纱能隐约看见房间里的摆设,妆奁衣柜不大,但都是新的,皇帝登基之后,她这边条件委实变好了不小。

小小的三间房不大,沈星关窗后回到床上躺下,能听见隔壁老爹的呼噜声,她却再也睡不着了。

……

沈星抱膝坐在床沿。

她望着妆奁上那面黄铜小镜。

昏黄,朦胧。

倒映出一个小小的她,一脸稚气。

沈星盯了自己许久,双手合十,上苍可怜她呢,家人那些惨局,她绝对不要再经历一次了。

其实天已经快亮了,不过下雨,沈星出神没多久,便听见老爹起身穿衣,坐在堂屋门口磨刀的嚯嚯声。

沈星抱膝坐了一会,也穿衣出去。

沈爹坐着小马扎上,就着台阶上的磨刀石,俯身一下下磨着半月形的小铲刀。

“锅里有早饭,是菜蘑包子。”

沈星应了一声,去拿了包子,她蹲在老爹身边好久,沈爹笑着说:“今儿怎么了,有什么要和爹说吗?”

沈爹一身灰色的半旧布衣,袖子卷到手肘处,一边把大小刀具磨了一遍,一边和她说话。

沈爹一点都不出色,但他一直以自己的能力照顾沈星姐妹姑侄几个。他根本不像个曾经的公子哥,这些年他一句没主动提及过去有多荣华、有多少恨仇。沈星就是因为她爹,沈星才能心理健康长大,安然当个小宫女,长到十六岁。

听说祖父还在的时候总骂她爹不长进败家子,但沈星觉得她爹就很好。

“爹,”沈星把包子给她爹咬一口,然后自己又吃:“你高兴不高兴啊?”

年初开始,大姐终于能够光明正大来看他们。

昨天,皇帝终于亲口承诺日后要给徐家复爵了。

“高兴。”

小小的刀刃,磨刀刷刷声,沈爹停了一下,笑了笑:“你祖父伯伯们在天有灵,肯定很开怀的。”

他低头继续磨刀,刷刷一下接一下,顿了顿,沈爹吁了口气,“但我总担心啊,富贵要险中求,其实我们家本是豚州市井人家出身,要是能出宫回老家生活,那也很好了。”

老爹声音不高,弯腰低头有些嗡声嗡气,沈星一听,眼眶一热差点落下泪来。

是啊,是啊,市井生活就很好了。

沈星曾经有过三个月的码头生活,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平淡安稳,如果一家人能好好在一起,市井生活就很好了。

可上辈子,她爹死在宫里,至死也没能出这道朱红宫门。

沈星坐在小马扎上,用力眨了几下眼睛,呼了口气把泪意忍回去。

其实,她第一时间就想把她知道的事情告诉大姐他们的,但思来想去,最后没有。

没用。

甚至很可能引发崩塌效果。

她深刻知道,弱小的时候,是没有光明大道可走。

老皇帝召见,是因为徐家最后一点号召力,用来安抚朝中中立的勋贵和遗留的开国功臣们。代表他和女帝的不同。

价值说大不大。

她家的人,大姐、景昌、二姐二姐夫,除了她和老爹,已经深度捆绑上去了。

而她和老爹又和他们息息相关。

脱轨的话,深宫内、帝皇麾下,死太容易了。

最多事后不痛不痒来个死后哀荣,她见太多了,人命根本不值钱。

甚至连死后哀荣也不用,徐家又算什么。

那该怎么做?

刚发现自己重生的时候,沈星高兴得不知怎么才好。

冷静下来后,却觉得沮丧。

她连发生过什么都不知道。

她身在宫中,重重宫墙和身份的阻隔,她也根本做不了什么。

自责难受不多提,思来想去,沈星最后不得不想起裴玄素。

想起昨夜那个梦,时间于她而言,并没有过去太久,那种触摸和强势,都依然有种有如实质的感觉。

想起那个人,她不由得抿了下唇。

对于裴玄素。

爱绝对谈不上。

但关系足够刻骨铭心。

他欠她的。

上辈子两人在太初宫最终在一起,是他半强迫她的。

怎么破这么困局,乃至救人,她也想好了。

上策最好是抱上裴玄素的大腿。

裴玄素不是个好人,但这人足够高傲,不会恩将仇报。

反正她现在只想到这个办法。

徐家身份他很在意的话,如果分道扬镳,那再想其他法子。

沈星吐了口气。

总觉得又撞回去他手里,心里不得劲。

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最后为什么会脑子一热射出那支箭。

沈星抿唇想,反正这辈子她只想抱大腿,那种关系她是绝对不愿意在发生了!

雨已经停了,天渐渐放亮。

沈星不知坐了多久,蓦然听见外头远远一阵喧哗声:“大理寺的宫囚押过来了——”

纷纷杂杂,从西北边穿透而来。

沈星的心怦怦跳了起来。

她一下子站起来,推开半旧门扉,沿着狭窄的青砖小巷往外面狂奔而去。

左拐右折短短一段路,她跑得裙裾翻飞气喘吁吁,心跳快得快要从胸腔蹦出来似的。

裴玄素就是八月初四从大理寺押解到莲花海蚕房的。上月神熙女帝亦即是太上皇突然自昏迷中清醒,当月便宣布彻底痊愈重新临朝——否则皇帝也不会召见沈星,团结一切可团结的力量。

时至今日,沈星都依然还清清楚楚的记得,八月初四龙江之变的涉案官将终于宣判了,被判没入宫籍的罪囚全部拉到莲花海先行净身,那天早上许久未轮休的沈爹在家里,被匆匆叫背着工具箱就过去了。

沈星跑到光顺门的时候,那里已经人山人海。

底层宫人只是身份低,但好事是人的天性,下值没当班的,还有很多像沈星一样有些关系在宫里长大的小孩子。掌匙官打开宫门之后,落钥前不会再关闭,但门内门外守着羽林卫和神策卫禁军,谁也不能越雷池一步。

三禾巷毗邻的光顺门是偏隘之地,高墙外就是荒废宫苑莲花海,不过宫禁守卫还是一样森严的,大家距离宫门十数丈的巷子尽头挨挨挤挤抬头观望,不时小声议论。

沈星和她路上碰到的几个小邻居跑到末尾,推搡着花了半盏茶才挤到前头,她踮脚把脑袋挤出去往前望过去。

囚车辘辘,官差扬鞭,身着白底黑甲的神策军跨马在外围押运,囚车上一车又一车的妇孺孩童、青少年囚犯,很多浑身脏污,鞭痕烙铁遍布全身、鲜血淋漓。

很多人的状态已经濒临崩溃,尖声怒骂、撕心裂肺,疯了一样起舞挣扎,呵叱抽打,锁链碰撞的叮当哗哗声,刺耳无序。

从光明门往外,能望到只有一小块地方,莲花海的朱红宫门只能看见小半。

沈星捂住怦怦狂跳的心脏,这一刻她真的无比庆幸,她爹姓徐,沈景昌长大后就进了暗阁,虽是宫籍,但不至于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承受这斩断人生和尊严的一刀。

……

永巷尽头的小巷偏僻幽深,日复一日仿佛一成不变,但宫中无人不知,头顶的天和外面正翻天覆地。

龙江之变,神熙女帝遇刺重伤,昏迷长达一月之后,宗室并部分文武重臣以国不可一日无君主理为由,簇拥当今登上帝位,女帝被尊为太上皇。

神熙女帝,一个传奇式又让人许多人闻风丧胆的暗黑色人物,她和皇帝其实是叔嫂关系。

女帝出身平阳寇氏,是开国太祖的皇后,后来夫妻反目成仇。太祖驾崩之后,女帝自长门而出,废登基一月的章贤太子帝位,以母后、以孝为名,挟开国主母之功,登基临朝称帝。

开天辟地,第一个女皇帝。

其实皇帝是男是女,与沈星没有干系,只是后来的龙江之变,席卷了所有人,包括她。

据沈星后来知道的,龙江之变正是以皇帝为首的楚姓宗室酝酿已久的,背后甚至还有明太子和前朝门阀手笔。

女帝称帝临朝之后,大肆清洗太祖遗留的心腹文武和楚氏宗室巩固政权,之后长达十一年的时间里,对宗室的屠杀一直没有停止过。

并随着女帝皇位越趋稳定,挟天子之威,越演越烈。

于是去年发生了龙江惊变。

涉事的、稍所关联的龙江一带和其所属州府、卫所、责任相关的朝廷官员,并当时拱护御驾及随行的大批官员,全部被打入大理寺刑狱及神策卫诏狱。

虽然大家都知道怎么回事,但不管如何,皇家的事情,需要遮羞布。

恨仇茫茫,多少冤魂。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最后成就了一个裴玄素。

……

裴玄素后来名动天下之后,他的出身几乎无人不知,沈星自然也知道。

他的出身很惨。

他的父亲裴文阮正是龙江府伊,接驾第一责任人,不管这事成不成,裴文阮都是必须遭殃的。

裴家出自宣平伯府,宣平伯府现任的家主正是裴文阮的父亲、裴玄素亲祖父。裴家是女帝的人,自开国时期就追随女帝,否则女帝不会前往龙江检阅水师。

但事发之前,裴家突然投向皇帝,于是裴玄素父子就彻底悲剧了。

被家族背弃,打落尘埃,净身,碾辗于宫廷尘埃。

谁也没想到裴玄素还能翻身再起。

自司礼监宦营而出,多少算计,多少皇权倾轧,最后权倾天下,扫清了所有仇人和政敌,包括皇帝,还不止一任。

权势熏天,手掌乾坤,要不是他后来剥了明太子的皮,又掘毁了太祖的山陵,以他的手腕,还真不会有天下兵马尽勤王的事发生。

裴玄素这个人,有人说他坏透芯,跌足唾骂者不计其数,他却确实冷酷无情,残忍凌厉,反正不是个啥好人。

好人爬不上这个位置的。

但不可否认,这个男人强大得让人心颤。

秋风劲吹,泛灰的天下起蒙蒙细雨,巷口这边的人越来越多,宫门的禁军开始上来呵斥驱逐了。

沈星没能望见裴玄素,她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在某个囚车上,她手搭在眼眉挡住雨丝,又站了一会儿,直接掉头完往会跑了。

“星星!星星——”

那些熟悉又遥远的声音,是邻居小伙伴诧异喊她,但沈星已经听不见了。

她蹬蹬蹬跑回家,刚好宫正司的小太监过来传完话,“赵随堂让全部人马上过去。”

沈爹已经换好灰蓝色的工作衫,腰间系一条半旧的黑色围裙,几个徒弟也已经在了,正准备背上工具箱。

沈星心怦怦跳得很快,“爹!等等我,我也去!”

她飞快回房,换上蓝色小太监服,拉开柜门把伤药的包袱甩在背上,冲回出来,把油布包随手提上一个。

她至今也没想明白裴玄素为什么非掘太祖陵不可,不然以他的能耐,掌皇位更替,号令天下,没半点问题。

虽沈星和他之间的关系错综复杂,颇多不谐。

但沈星得承认,他真的很厉害。

哪怕后来天下勤王讨伐,裴玄素这人却展现出惊艳的军事指挥才能,足足三年,如果不是他那边也出了意料不到的背叛者,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裴玄素的存在感和他的人一样侵略强烈,沈星一想起他,心里就五味掺杂有点不适。

但她现在也没有其他办法想。

她没忘记裴玄素最后说的那句话,而他对最开始不离不弃心腹非常好。

微末的时候帮他这一把,或许,如果他不介意她姓徐,她再陪他走一段。

以后,他怎么也会拉她一把吧?

不期盼一直怎么样,但景昌受刑去世的时候,他已经起来了。

……

细雨绵绵,沙沙打在盖小骡车顶的油纸布上,验明腰牌和手令,翻检过,骡车驶出光顺门,往十数丈外的莲花海宫门而去。

沈星跟过去并不难,她以前常和几个小师兄一起给沈爹打下手的,清洗那关键物事不用她,她就做些其他杂事。

至于背后那一大包袱药,宦官贱若尘埃,每年磨搓白死不知其数,但由于神熙女帝登位用人的特殊性,本朝亦是宦官拔到最高的时期,万里溺海一人上岸,但封爵任职朝廷内外者不在少数。除了档籍归属司礼监,最顶尖那一拨权宦,和外面的官员并没什么差别。甚至因为近身的原因,权柄更甚。

沈星很小的时候,很担心沈爹会被上位的大太监报复,她总是积极打下手,额外带伤药、内服药,有时候弄到还带些敷料绷带分发,不求记恩,只盼对方不要怀恨在心。

沈星这么做,宫正司这些大太监也是知道的,物伤其类,倒也没说什么。

今天,这是一场大活。

大理寺那边足足拉了七百多人过来。

司礼监、宫正司的大太监来了好多个,还有大理寺的官员。能来这里的,都是罪名不重,或者是被牵连的家眷。

很多身着蓝袍黑靴的大太监,红青官袍的官员,小太监和宫籍粗使,不停地拉着人,叮叮当当铁链撞击声,绳索捆绑声,骂声,哭声,有大理寺的卫军和宦军在,反抗的直接一鞭子抽过去。

其实沈星上辈子来过一次,她甚至知道裴玄素在哪里。

沈爹被引着进了西海宫房设的刑房,刑房按规矩是打扫清洁、烘干,并钉上窗户,不漏光、不漏风,不然宫刑之后,很难有人活下去的。

宫刑是宫刑,死亡率很高不错,但不是死刑。

一间一间的刑房,小师兄们一进门就开始熟练褪衣清洗抹干,而后盖上一块摆布。一排排通房,一张张摆放整齐的春凳和防止喊叫挣扎捆住的人。

这边一下子安静下来了,只听见痛吟和哼哼,房间里很黑,沈星把火盆升起来,一个个往各个屋子送。

她每次帮忙,都觉得压抑,但她现在顾不上这些了,火盆送到最后一个屋子的时候,她的心怦怦重跳,几乎要蹦出心口。

最后一个屋子尽头,是一条长廊,也是封了窗的,黑乎乎,尽头似乎有些天光,但不多。

这个长廊尽头,也是刑房,但那是特殊的刑房。

里面没有人随意走动的,那边是一个沈星叫陈叔叔的刀匠在忙活,等沈爹弄好这边,再一起过去做。

还时不时有人开那边排房的门,把一两个好货抬进去。

这都是备着送到太初宫伺候女帝的。

没错,就是那种伺候。

女帝雷厉风行,自不会墨守前规,脔宠侍君过江之鲫,近年渐老,她更喜欢去了势的宫侍伺候。如今司礼监提督梁默笙,据说就是女皇陛下的床侍出身。

裴玄素是十二宦营出身的,但沈星并不知这中间发生了什么曲折过程。

反正裴玄素在分配差事之前,最初是躺在长廊尽头那排小屋子。

当初她根本不敢进去。

等后来结束,那些人被抬过去另一边专门养伤排房,沈星才过去送了一次药。

裴玄素今年十九,差一个月二十,如果超二十过了冠龄,他就不可能来莲花海了。

介乎少年与青年的年纪,出任沛州刺史,曾三元及第,人称智计无双,本有着光明的未来。

结果,那三尺春凳,成了一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刑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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