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皇帝之所以倚赖宦官，主要理由和中世纪欧洲国王、王后依赖独身的神职人员管理档案府、金库、宗教裁判所之类敏感机关的理由没有两样。

批评宦官造成最严重弊病，破坏明朝体制者，几乎都拿他们涉入明朝刺探、特务活动为例，支持其论点。

但细究之后会发现，被皇帝派去从事刺探工作的明朝宦官其实少之又少。此外,他们只是明朝双头马车安全体制、政治控制的附属品。

那么，该如何看待明朝专制政治和个别宣官的所作非为之间的关系？

自古以来，有多种安全机构用来确保掌权者高枕无忧，净化政治意识形态,使个人的宗教信条永受奉行。

为了铲除异端，使惹恼当权者的政治人物和异议分子噤声，统治者最终诉诸恐吓、折磨、驱逐、谋杀等手段，明朝的特务机关干的是同样的事，唯一差别在于执行这一肮脏任务者是宦官。

明朝最恶名昭彩的宦官特务机关是东厂。自17世纪起，对宦官制度的所有批评皆把矛头指向东厂，这其中有事实，也有诬蔑。

东厂于1420年由永乐帝创立，唯一目标是迁都北京中防止京城内的颠覆活动。在此之前，有一小群来自锦衣卫（皇帝贴身侍卫）的军官，也负责情报搜集和全面侦查工作。

这些军官不归五军都督府的都督管辖，也不受正规京城卫戍部队节制，因为他们是皇上所特别指派的，负责替皇上刺探臣民隐情，遏止恶性谣言。

但据称，后来永乐帝不信任锦衣卫在处理情报上的专业和效率，于是转而找他最信赖且普遍来讲较有警觉性的阉仆主持东厂。

后来东厂发展成可怕的特务机关，直到明朝覆灭才消失。

刘若愚是个善书好学、写得一手好文章的宣官，因长年身在宫中，实地见过东厂的运作情形。据他的记述，东厂位于今日东厂胡同区的东安门北边，建筑布局古怪，令人望而生畏。

除了一口井，东厂主要建筑包括内署、外署各一，还有两间通称镇抚司（拷问室）的拘留所。内署用来关押最危险，最严重的嫌犯，外署用来短期拘留罪行较轻的嫌犯。

东厂大堂门口挂有一匾，匾上有四个大字“朝廷心腹”，大堂内有以尽忠殉国著称于世的宋朝名将岳飞（1103-1142）的画像，非常显眼。

还有一面砖砌形壁,上有各种面目狰狞的动物。大堂西边有一个祠堂，祠堂内供奉历朝东厂头子的职名牌位。

在明朝独裁体制下，东厂理论上由皇帝直辖。但一如明廷中的其他机构，皇帝又选派他信任的宦官主持东厂。

最初东厂负责替皇帝做刺探工作，侦查事项只限于叛国罪行，但随着时日演进，它的触角愈伸愈广，遍及帝国各角落，成为皇帝背后的可怕势力。

东厂的主管，名为“提督东厂”，向来从最资深的太监中选任，但大部分侦查工作由锦衣卫军官执行。

在许多情形下，宦官的角色几乎只限于消极监督。但明朝独裁政体也将其双头马车式控制手法用在情报业务上，让锦衣卫军官和宦官在东厂里相辅相成。

提督东厂手下，有正五品或从五品掌刑千户、正六品或从六品理刑百户各1人，两人都调自锦衣卫。

千百户之下设掌班、领班、司房约40人，东厂里的军官全穿特殊服装和长靴，他们很快就成为明朝中国最令人闻之丧胆的秘密警察，无数无辜之人遭他们折磨以及杀害。

事实上，说到十恶不赦和凶残冷酷，明朝宦宜有时比不上他们来自锦衣卫的同僚。除了这些高层军官，还有约100名叫役长的探员，定期被派岀去侦缉察访。

这些役长分成12科，每科雇用许多类似美国联邦调查局网民的“番役”做肮脏工作。据估计，16世纪结束时，无所不在的皇帝特务由过千人。

东厂特务监视令皇帝烦恼的宗室子弟、野心勃勃的军事指挥官，挑剔的文人官员、神秘的宗教领袖和贪婪的地主。

提督东厂则与皇帝时时联系，城门进出的人、车有不寻常的变化，北京、南京城内发生火灾和其他意外，偷听来可能挑起老百姓对皇上不满而被判定为叛国犯行的谈话，全一五一十吿知皇上。

每得到有价值的情报，提督东厂即拟报告，盖上以大块象牙制成、绝无仅有的关防印“东厂密封”，呈给皇上。

不管什么时辰，这类报告都得立即直接呈给皇上。情报搜集对象显然不只军、政事务，还包括多种活动。

东厂将务定期査探米、豆，油、面之类食品的市价，还将农、商状况上报朝廷。他们几乎每天乔装改扮在北京各地走动，在街头寻言嫌犯，拜访政府机关（特别是兵部），聆听审判并做笔记。

简而言之，他们向皇上提供所有与国政有关的情报。东厂秘密警察大摇大摆地表现他们对其他人的不屑，以彰显自己对皇上的忠诚。

而朝廷内外则对他们的粗鲁，傲慢既畏且恶。他们对东厂及其特务的强烈厌恶，来自东厂不受节制的权力和腐化。

因为东厂的侦査活动往往使其特务的行事不受官方规章约束，有时，东厂特务雇用游手好闲的无赖在各地察访，把他们所认定的不法情事呈报他们的长官。

往往只是一丁点流言，东厂就可据以发动侦査，即使得在宮内侦査亦然。一旦认定有人犯法，东厂立即派锦衣卫军官前去捉拿，关入东厂附属的监狱。

锦衣卫军官往往会要求嫌犯给钱了事，如果嫌犯不从，严刑拷打就免不了。东厂监狱的职资只限于取供，嫌犯不招供，就不能定罪。

当时人们认为刑求是合法的取供手段，因此嫌犯不是认罪，就是被严刑拷打而死，被捕者一旦在供状上画押，刑部即课予适切刑罚。

在这种制度下，当然没有正当程序或保障民权之事,锦衣卫军官与其宦官主子狼狈为奸，一再嘲弄明朝司法原则。

今日批评明朝独裁统治的学者常断言，靠着东厂的残暴、恐怖行径，明朝皇帝及其家人得以高枕无忧地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

朱元璋于1368年创立的王朝因此得以存续到1644年。宦官和锦衣卫军官合作无间以保障皇帝及其家人的安全，双方却在东厂的运作上频生龃龌。

锦衣卫是否也是阉人，或清一色是一般军职人员，不得而知。可以确定的是，宦官与锦衣卫之冋一直存有某种程度的猜忌。

如果一派让另一派觉得地盘受到侵犯，东厂内就会爆发流于意气的权力斗争。双方都拼命想亲划地盘以壮大自己，例如作风强势的锦衣卫指挥使往往要求东厂所捕的嫌犯，在送交锦衣卫复审之后，才能交刑部判刑。

另一方面，如果提督东厂权大且精明，宦官就会占上风，会巧施手腕,让锦衣卫在国家安全事务上屈居副手。

东厂成立头50年，由纪纲、门达这两位锦衣卫指挥使主持.直到1477年，皇帝指派司礼监掌印太监监掌东厂，东厂头子才改成宦官担任。

但即使如此，锦衣卫在明朝刺探、情报捜集业务上仍扮演较童要角色, 1479年锦衣卫军官赵環出掌镇抚司（附属于东厂的监狱），就是明证。

提督东厂尚铭和镇抚使赵璟.为调査宣官蒋琮不法情事一案起冲突。蒋琮奉命掌管一个农场，但未经核准偷偷溜回皇城，被特务逮捕，经短暂审讯后，镇抚司将他放走。

尚铭得知如此草率的决定后大为惊孩，但只能将此事上报成化帝裁决。这一事件显示，东厂的宦官头子在起诉罪犯上，并非完全能够做主。

宦官与锦衣卫之间日益増长的猜忌，不该简单视为原本和睦的关系中偶发的摩擦。有时提督太监得讨好锦衣卫，给他们各种闲差。

例如1482年，锦衣卫军官李玉粉碎一个阴谋，逮捕谋反者后，提督太监尚铭立即建议皇上嘉奖李玉，升官晋级。

但尚铭和数千位明朝其他官员一样贪污腐化、任人唯亲，犯了卖官和任命兄弟为世袭性锦衣卫军官的过错。

他想办法保住了官位，但在1484年年初还是失去皇上宠信，不光彩下台。尚铭被控犯了多项重罪，包括管理东厂不当，向皇上呈报作假、一再找大户人家构陷入罪以勒索取财，为此被关入大牢。

被控犯了这几种罪的官员，通常会被处死。但尚铭走运,只被贬到南京。在南京，他挨了100下竹椎，由南京守酉太监亲自行刑，然后被派去照顾孝陵的菜园，这就是恶名昭彰之东厂的第一任提督太监的下场。

但如果说第一任捉督东厂的下场让人想笑，第二任的结局则无疑让人悲叹。尚铭下台后，成化帝挑广东順徳人陈准接掌东厂。

以宣扬纲常名教而著称的《明史》，对于陈准的生活作风和献身公职，有一段简短但暗含肯定的评论。

他一接掌东厂即指示底下的探员，凡是査获煽动叛乱的行为，都得直接向他报告，且更重要的是，必须停止捕风捉形和无关紧要的侦査、骚扰。

据说他主掌东厂期间.京城居民觉得较轻松，较不害怕。但陈准与另一位下场恐惨的宦官怀恩过从甚密。

怀恩幼时受族中长辈的政治何題牵连，被带入宫中间割成为宦官。但怀恩全心全意侍奉皇上，由于任事恭谨.获任命为司礼监掌印太监。

但伴君如伴虎，只要出个差错，就足以惹得坏脾气的成化帝震怒。后来怀恩在东厂拘留所里遭锦衣卫军官折磨至死，与怀恩为友的提督东厂陈准，为此事身心交瘁，不知怎么办是好。

一边想办法让性情谁测的成化帝高兴，继续与锦衣卫军官共事，一边也努力不让无辜之人受到东厂锦衣卫毒害。

不幸的是，他终究无法跟这些狡诈残暴的特务司流合污，最后自杀结束一生。

东厂提督在明代往往位极人臣、显赫一时。无论其最终结局如何，他们总能成为某一时间段内文臣武将胆战心惊的人物。

也正是东厂和这些东厂提督们的存在，共同将帝制时代的情报监督与搜集工作，推上了一个新的台阶。